去年的两会上，我第一次领略了梁晓声的锋芒。某央媒欲采访他，梁晓声坚辞不受，见记者执着，他索性坦露实言：“我想说的你们播不了，能播的我不想说，别互相浪费时间了。”看热闹嫌事不大的我，至今记得那位女记者离开时，悻悻的神情。

今年梁晓声会上的一席感触，拨动了我的心弦。他的故事从一位老友说起，这位老友曾写过如下的歌词：

绚丽的青春之桨，划出人生的层叠波澜。一代人的追忆，荡涤难以平静的心田。难忘那苍茫岁月，呐喊着温暖的春天。磨练伴随着无怨无悔，展开人生的风帆。

这首歌名叫《曾经》，出自梁晓声担任编剧的电视剧《知青》，词作者王敏。对，没有亮瞎你的眼，就是原山东省委常委、济南市委书记——王敏！

相同的知青经历，相同的文学情怀。在梁晓声不多的官员朋友中，王敏是与他最贴心的一个。在梁晓声的印象里，王敏是一个全年无休的工作狂，一个除夕夜必在困难群众家度过的好干部，一个没有丧失激情的理想主义者。如今的事实和作家开了玩笑，这个情节他或许编不出来。

王敏遭“双规”前三天，梁晓声因公到了济南，两位老友吃了一餐饭。王敏那天疲惫低迷，梁晓声以为是长期超负荷工作所致，劝他要保重身体。王敏突然诘问梁晓声：“你怎么还如此理想主义？”梁晓声反问道：“说理想主义，你比我更甚。看看你的歌词，不是理想主义者写不成那样。”王敏无言。这是两位老友的最后一晤。

三天后的故事，地球人都知道了。2014年12月18日，王敏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，接受组织调查。2015年2月17日，王敏被开除党籍、开除公职，最高人民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并对其采取强制措施。

王敏的蜕变让梁晓声自我反思。“我昨天和王安忆还在讨论，如果我是市委书记，王安忆的孩子来找我批地，我批不批？肯定批。她的小孩送我一张卡，说是感谢梁叔叔，我会不会收？应该会收。不管里面是几千块，还是几千万。”作家对人性的洞悉敏锐于常人，梁晓声现身说法，讲起了人性的复杂。

他第一次因采风收到车马费，区区20元，吓得他不敢拿，担心犯错误。主办方告诉他，记者也有，只是一点心意，梁晓声就范了。

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车马费也随着收入水平不断提升，30、50、100……久而久之，梁晓声没有了负疚感。

直到有一次，某地请他去体验生活，邀请方没有“孝敬”，梁晓声心里感到了不爽。“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懂事。返程的时候，人家说，梁老师，给您的车马费回头打到卡上。哎呦，这心里才舒服。人性就这么丑陋！”

作为政协委员，梁晓声每年都要下去调研，而这种特殊身份产生的副产品，也让他背上越来越沉重的负担。

一次到某县调研，临走时当地干部送来一个包裹，梁晓声拎着很重，便问是什么？对方说是糖。那是一个贫困县，当地只有一家糖厂，这是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。“实事求是地说，十八大之前，两会代表、委员在社会上口碑并不好，已经成为人民群众调侃揶揄的对象。有的餐饮娱乐场所，甚至打出为代表、委员打折的招牌。调研单位盛情的招待，已经令我感到不好意思。我反问过自己，我算什么东西？”

变化，是梁晓声最近两年最大的感受。反四风、反腐败，罡风劲扫，虎落平阳。没有了“实惠”，梁晓声找回了一份自在，一份文人应有的清高。今年中央组织的春节团拜会上，招待嘉宾的只有一盏清茶。这盏茶，梁晓声喝的醒脾润肺，齿颊生津。

“中央说，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。这是必须走的一步，没有制度上的保证，人性贪婪的一面就无法遏制。最后我还是说王敏，如果我们的制度不允许王敏肆无忌惮地行使权力，他或许还是那个理想主义澎湃的诗人，我也许不会失去一位朋友。”

因约定了一家媒体的采访，梁晓声中途告退。斜跨学生包，步履轻盈，飘飘而去。他离开了会场，屋内陷入一片沉寂……

（本文原载于《上海观察》，作者：湛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