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2月0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报

这部纪实散文集定名《五味子》，源于全书六十五篇文章皆围绕“酸、苦、甘、辛、咸”人生五味而作。无论是作者自身及其亲友，还是“面人彭”“花儿金”“彩蛋张”“糖人潘”“都一处”等民间工艺和“非遗”技艺传承人，乃至相声表演艺术家冯巩、笑林和跳水运动员曹缘等文体名人，无不经历着生活的打磨，而初心、爱心、仁心不变。

认识“彩蛋张”，是1990年6月某日，在北京市团市委开展的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活动现场。当时，我看见大名鼎鼎的“彩蛋张”和一位年轻女子在展示彩蛋工艺，便上前与他们打招呼。“彩蛋张”身边的一个轮椅和一副拐杖引起了我的注意，还没等我开口，他便主动告诉我：“我是一个残疾人，自幼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双腿残疾。”然后，他又指着旁边那位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介绍说：“这是我爱人安雪，她是健全人。”

“彩蛋张”本名张伟明，北京市人。1955年出生后才四个月，就入了父母单位的托儿所。因为过于年小体弱，不幸被脊髓灰质炎病毒感染。患病时高烧一直不退，最终患了小儿麻痹症。那个年代赶上了“大跃进”和三年自然灾害，导致营养极度缺乏。在其他小朋友已经蹒跚学步的时候，张伟明只能在床上爬。六岁半时，张伟明第一次到北京积水潭医院儿科创伤骨科做手术。在接受了第二次手术训练半年后，他才可以架着双拐直立行走。

父母白天上班，担心儿子被其他小朋友欺负，便把张伟明一人锁在屋里。实在百无聊赖，他便伏在桌子上涂涂画画。被父母发现后，到文化用品商店买来当时六分钱一盒的彩色蜡笔，给他画画儿用。张伟明还记得第一次临摹的画，是一本小人书上的大红马和和平鸽。因为他特别羡慕大红马四条健美的腿和鸽子一双翱翔的翅膀。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张伟明，开始临摹八个“样板戏”里的人物和王杰、董存瑞、罗盛教等英雄人物的头像素描。结果，被一个住同院的朱姓小朋友发现，便把张伟明带到他家里玩儿，由此认识了他的父亲、画家朱曜奎先生。

当时正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，朱曜奎教授被打成“黑画家”，从江西“五七”干校回家养病。他看了张伟明的大量绘画习作，认准十三岁的小伟明很有灵性，是一株学画画的好苗子，便悄悄地将他收为了学生。从此，张伟明师从朱曜奎教授，潜心学习西洋绘画。从美术基础理论、作画技巧开始，继而攻习人物、写实，具备了扎实的写实造型能力。

1975年，张伟明从北京汇文中学高中毕业，两年后赶上恢复高考。他曾先后报考了在京的几个专业院校美术系，文化和专业课都通过了，但在面试时皆因肢体残疾原因功亏一篑。张伟明永远记得在那个特殊时期，北师院美术系一位姓纵的老师给予他的鼓励。纵老师对他说，只要有恒心，不一定非要科班出身，“草台子”出来的人照样能成才。纵老师的一番话，让一度心灰意冷的张伟明从此振作起来，立志上好围墙外的大学并拜师求学。一年后，当其他几所美术院校再给张伟明发来通知，让他去参加复试时，他把通知书作为纪念物收藏了起来，再也不去受那份刺激了。接下来，张伟明报考了北大经济学院大专班，主修广告设计专业。完成学业后，到本市某企业做了工会宣传干事。

1985年某月的一天，一位单位同事拿来一对漂亮白净的大鹅蛋，请张伟明在上面作个画。怀着几分忐忑和兴奋，张伟明试着画了一对《红楼梦》人物仕女图，结果居然成功了！求画人非常满意，如获至宝般摆到了家中最醒目的位置，由此也开启了张伟明从事彩蛋绘画的创作欲望。他买回许多白色的鸡蛋，画成各种题材的彩蛋。之后，便以自然鸟类、家禽蛋壳为作画原材料，小到鹌鹑蛋、鸽子蛋、鸡蛋、柴鸡蛋，大到鸭蛋、火鸡蛋、鹅蛋，最大的是鸵鸟蛋。运用中西绘画表现之所长，创作出仿景泰蓝、青花、漆器、秀玉等视觉系列的彩蛋佳作。有位外国朋友看到他画的《哪吒闹海》，误以为材料是青花瓷的，想象着手感会很重。结果用手一拿才知道，原来是用空蛋壳画的，不由得啧啧称奇。

张伟明所绘彩蛋，最早被《北京晚报》头版刊登图片，后又被《三月风》杂志、中央电视台、凤凰卫视、《北京日报》《人民日报（海外版）》《中国日报》专题报道。之后，“彩蛋张”作品摆上了北京友谊商店、燕莎商城等多家涉外店堂的工艺品柜台。每当西方国家复活节和圣诞节到来，立马被外国朋友抢购一空，他们争相购买成套的彩蛋带回国，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。

1987年4月，爱新觉罗·溥杰八十大寿前夕，有朋友专门找到张伟明，请他为溥杰先生画一组彩蛋。于是，张伟明为溥杰先生画了一组六枚的松鹤《万寿图》彩蛋，并亲自登门送给溥杰先生。溥杰先生见到这组彩蛋后欣喜异常，他说在旧时代见过有人画的彩蛋，是直接在煮熟的鸡蛋上涂上颜料，画上纹饰和小动物，拿到集市上去卖。谁家婚庆嫁娶或者是生了小孩儿，便摆上涂染得花花绿绿的鸡蛋图个喜庆吉祥，把画上花鸟的彩蛋放在新生儿的周围，以庆贺新生命的诞生。与见过的彩蛋相比较，溥杰先生认为张伟明画的彩蛋风格独特，既有中国画的笔墨造型，又有西方绘画色彩的表现力与装饰性，的确与众不同。说罢，溥杰先生兴致勃勃地走进书房，挥笔写就“彩蛋张”三个大字，签名加印后送给了张伟明。末代亲王题字号，让张伟明的彩蛋艺术作为开门宗师第一代，成为独家艺术流派，从此蜚声海内外。

1987年夏，一位姑娘慕名前来，请张伟明为某出口产品儿童玩具做包装盒设计，她就是安雪。张伟明的设计中标后，安雪代表单位前来酬谢时，发现了他画的彩蛋琳琅满目，惊叹太漂亮了！太喜欢了！张伟明潇洒飘逸如徐悲鸿一样的风度，让年方二十二岁的安雪不禁怦然心动。以借阅《简·爱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等文学名著为由，二人开始了交往。一来二去，便由熟络到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。当得知自己健康漂亮的女儿要嫁给一位残疾人后，父母及家人从一开始反对到逐渐接受，最终在安雪的坚持下，他们的爱情之花终成正果。

当时，张伟明在华夏出版社任美编，安雪在某出版社印刷厂工作。北京民间艺术研究会通过人民日报社国际部找到张伟明请他入会，不久便参加了首届中国长城民间艺术节，结果一炮打响。随后，张伟明创办了北京市首家彩蛋张艺术设计制作所。妻子安雪为此辞去工作专门辅助丈夫，从抽蛋液、打磨蛋壳、着底色开始，逐渐跟张伟明学会了画彩蛋。结果，一家外文杂志在采访夫妇二人时，把安雪画的彩蛋照片也一同刊载了。儿子耳濡目染受父亲影响，从小喜欢画画，也从画彩蛋开始走上了艺术道路。结果，儿子的彩蛋作品还上了北京电视台的少儿节目《七色光》。现留学英国伦敦，主修雕塑专业。

自1985年开始致力于研究彩蛋这门中国传统民间艺术以来，张伟明本着“以彩为先，意为上，绘为主，理为尽”的艺术创作宗旨，创作了以《青花五虎图》《陕西社火脸谱》《情趣》《嫦娥奔月》《李白·将进酒》《鹤情月下》《苏州园艺》《哪吒闹海》等为代表作的精品，形成了彩蛋艺术题材广泛、画功精湛、创意独特、古朴典雅的张氏风格。1991年夏，在香港第三届“国际展能节”上，张伟明为中国代表团一举斩获艺术表演技能第一名。

张伟明的彩蛋作品曾出展加拿大、美国、德国、新加坡、日本等许多国家，深受世界各地人士的喜爱，并被众多国际友人收藏。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民间工艺美术家，多年来，更致力于推广民间艺术，热情参与各种公益活动。历时十一年，他为某品牌世界儿童复活节画彩蛋大赛免费赞助所有蛋壳，并亲临现场为来自世界六十多个国家的获奖孩子颁奖，讲解并示范蛋壳作画要领。

前几日，我在见到张伟明的妻子安雪时，听她由衷感叹道：“跟伟明结婚后，向他学到了很多东西。伟明不仅人品好，心地善良，性格幽默、风趣、诙谐，多才多艺，而且还很会聊天。如果不是腿有残疾，凭他的口才完全可以登台去说脱口秀。伟明不仅仅专心彩蛋艺术的创作，生活中家庭的概念和责任感也很强，对孩子的培养教育特别用心。今年年初，在我膝关节滑囊炎急性发作的那段日子，伟明不仅承担起了日常家务劳作，还要每天陪我去医院做针灸、推拿按摩、烤电、熏艾草治疗。结婚前伟明曾对我说：我身体有残疾，生活上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，你要考虑好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：以后我就是你的腿，无论走到哪里，我永远会陪伴在你身边。结果这一次倒把他累得够呛。在我治疗休养的几个月里，伟明人累瘦了一大圈。”

一个成功男人对家庭和社会强烈的责任感和担当，在张伟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在公众面前，他是一个神话；在妻子面前，他是完美好丈夫；在孩子面前，他又是一位称职的好父亲。狮子座的他，永远以乐观坚强的一面示人，以至让家人和身边的朋友常常忘记了他肢体的残疾，甚至感觉他比健康人还要强大。这，就是我认识的张伟明——独家门派“彩蛋张”。

2019年4月2日于北京

（本文节选自《五味子》，作家出版社，2019年10月出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