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“城痴”朱祖希
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记者王剑英│北京报道

城市文明的起源与河流、水系密不可分,北京城几千年生生不息,是谁哺育了它?这个问题直到20多年前才有人明确回答。

朱祖希在《北京的胡同四合院》展览上为观众讲解北京老城区分布

2019年10月16日,第71届法兰克福书展开展首日,《北京城: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》英文版海外首发仪式隆重举行,在这个全球规模最大的出版行业盛会上,向世界讲述北京这座千年古都的魅力。此前,该书中文版入围由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评选的2018年度“中国好书”。

这本书的作者是北京地理学会副理事长、现年81岁的朱祖希。他还有一个经常被人提及的身份——北京历史地理学“巨擘”侯仁之的学生。

有人说,如果没有侯仁之,人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解北京。侯仁之则说:“北京,是我心中的圣城,我一生都在研究北京。”

和老师一样,朱祖希也爱北京成痴,将一生都献给了这座城市。

是谁哺育了北京城

运动鞋、棒球帽、橙色框墨镜,颇具上世纪气息的蓝色外套,洗得发白的双肩包随性地挎在左肩上,腰板挺直,握手时温暖有力……在北京南城的一个小院门口,这是朱祖希给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记者的“头十秒印象”。

落座后,朱祖希热情地招呼服务员沏了一壶热茶,亲切、随意,如同天天和你打照面的隔壁家大爷。但采访进入正题后,其谈吐和眼神让记者瞬间收敛心神:你面对的是一位睿智、学识渊博且久经历练的老学者。

“这本书就是想说北京城到底是个什么城,为什么建成这个样子,它的文化渊源在哪里,我们该怎么保护它。”谈及《北京城: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》,朱祖希表述得很“直白”。

城市文明的起源与河流、水系密不可分,北京城几千年生生不息,是谁哺育了它?这个问题直到20多年前才有人明确回答——永定河是北京的母亲河,而明确提出这一论断的,正是朱祖希。

1996年4月,朱祖希在《北京晚报·百家言》栏目上连续发表了5篇题为“北京的母亲河”的文章,用自己几十年为北京城寻根溯源的研究所得,为永定河证明身份。在其新书中,他亦用独立篇章对此进行了阐述。

“北京城正是在‘北京湾’这个摇篮里,吮吸了‘母亲河’所供给的甘甜乳汁。没有永定河,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城。”朱祖希说。

上世纪60年代开始,永定河水量减少,甚至一度断流。

值得欣慰的是,近年来,对永定河的治理与生态保护日益受到关注,其现状亦不断得以改善。

2018年秋,8集纪录片《永定河》热播,北京观众反响尤为热烈,“保护母亲河”成为热议话题。

2019年11月,“首届永定河论坛”与“首届永定河文化大会”在北京先后召开,前者着重探索永定河流域治理新模式,后者展示并探讨“母亲河”的过去、当下和未来。

“了解过去,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;探索北京城的来龙去脉,才能更好地保留这座城市的文脉。”朱祖希说。

中轴线化腐朽为神奇

10月30日,一场关于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京举办,研讨会由国家文物局、北京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,44位中外专家为中轴线申遗把脉。

疏解、腾退、修复、重新开放……近几年来,关于北京中轴线保护的新闻经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。

“在对中轴线的保护上,这几年北京的工作力度非常大,非常好!”提及此事,朱祖希面露欣慰之色。

中轴线是他研究和关注的重要领域,“象天设都,法天而治”是他对其文化渊源的总结。他参加过许多学术会议,给央视纪录片《北京中轴线》当过学术顾问,做过几百场普及讲座,足迹遍布各类学校、图书馆、博物馆,甚至是幼儿园。在采访过程中,西城区档案馆也打来电话,邀请他下周去讲一场。

这条长7.8公里的轴线,南起永定门,北至钟鼓楼,纵贯古都北京的外城、内城、皇城、宫城,集中了明清北京城等级最高、高度最大、体量也最大的建筑群。

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曾这样评价:“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,前后起伏、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分配都是以这中轴线为依据的,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、一贯到底的规模。”

“中轴线是北京城的脊梁,就跟人的脊梁一样。”朱祖希喜欢这样表述,做讲座时,他会随身携带一个门窗合页打比方。大多数时候他还会穿上中山装,因为他有一个“原创”的比喻:老北京城就像一件中山装,脑袋是太和殿,领子是紫禁城,五颗纽扣分别是午门、端门、天安门、正阳门和永定门,上面两个小口袋是太庙和社稷坛,下面两个大口袋是天坛和先农坛。

做完这个比喻,他总会收到观众热烈的掌声。

中轴线尤其是天安门广场的新旧转变,是朱祖希最为感慨的地方。

封建时代,北京中轴线在政治上体现了“普天之下,唯我独尊”的皇权威仪:那条被称为“御路”的青石板路数百年间只有皇帝可以行走其上,百官仅能随行两侧;皇帝的龙椅被放置在中轴线的正中,分毫不差;天安门曾是封建帝王颁发诏令的地方,皇帝大婚、出兵亲征等隆重典礼,都要从天安门出入,庶民百姓禁止入内。

新中国成立后,时代的主题变为人民当家作主,天安门广场几经改造,成为人民集会、游行、庆祝节日的场所。东侧改造为中国革命与历史博物馆即今天的国家博物馆,西侧是人民大会堂,中央矗立着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,无数老百姓走在了当年的“御路”上。

位置依旧,功能焕然一新,朱祖希将其视为“推陈出新、化腐朽为神奇”的杰作。

10月1日,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典在天安门前举行,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民群众在这里游行、联欢,“人民万岁”的烟花在天空绽放。

看着这一幕,朱祖希心潮澎湃,感慨万千:“今年的庆典将人民性释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,这是对中轴线传承和创新的最好表达。”

发表观点要言之有据

“谨以此书纪念先师:历史地理学家、中国科学院院士、北京大学教授侯仁之。”这是《北京城: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》的题记文字。后记则是朱祖希纪念侯仁之的一篇长文《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》。

对北京城,侯仁之说过一句饱含深情的“名言”:知之愈深,爱之愈切。

“了解得越深爱得越深,对人如此,对城如此,对国亦如此。”朱祖希说。当本刊记者请他在新书上题字留念时,他郑重写下的,依然是这八个字。

侯仁之的教导和学者风骨给了朱祖希极大的滋养。

“我们学地理的,既要在书斋里查阅文献资料,汲取前人的研究成果,也要到大自然中去、到社会实践中去实实在在地探究。只有这样,我们的地理研究才会是承前启后、脚踏实地的。”侯仁之的这句话让朱祖希铭记至今。

多年前,北京曾流传一个观点:北京内墙城墙的西北方向(西直门附近)缺了一个角,是过去的统治者重视风水布局故意为之。

朱祖希以翔实的历史史料、考古发掘的证明等互相印证,发表了自己的观点:明洪武元年(1368年),明军北上攻下元大都,大将徐达和常遇春带兵守城,修建城墙时在该处遇到一大片水域(后来的太平湖)。若将其围进城墙内,工程太大。由于军情紧急,他们决定将其让到城墙之外,因此就缺了一个角。

“后来考古工作者在那一片挖出了很多家具、玛瑙围棋子等,说明当时填埋很仓促,徐达也不可能请风水先生看完之后再来砌城墙,没那个时间!西直门修地铁的时候,挖到地下12米,我特意去看了,那里有很厚的淤泥,有湖泊才会有淤泥。”朱祖希说,“做学问发表观点,一定要言之有据。”

朱祖希承袭了侯仁之的严谨治学之风,而他更为敬仰的,是老师身上那份知识分子对国家和社会的赤诚和责任心。

他向记者谈起了侯仁之力保北京莲花池遗址的往事。

上世纪90年代,为适应城市的迅速发展,北京拟在莲花池新建北京西站,侯仁之得知后,向决策者竭力陈词:莲花池是北京肇始之地蓟城的水源地,是北京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留下的生命印记。如果占用了莲花池,就等于一个人把生命印记抹掉了,忘本了。在他的努力下,建设方案得以修改,新车站往东挪了约100米,莲花池亦被重新整治修建为公园。

“如果仅有好的学术,没有高尚的人格、人品和对社会的责任心,遇到这种事情就会躲开,不会往上冲。”朱祖希说,“匹夫有责、当仁不让。知识分子需要将这种精神一代代地传承下去。”

侯仁之晚年生病住院时,一位台湾学者前去探望。交谈中,这位学者感慨道:“侯先生您在学术上成就很大,著作也不少,就是没有学生。”听了这话,侯仁之很不以为然,指着侍奉在侧的朱祖希说:“我怎么没有学生,这不就是我的学生吗?”

北京中轴线

一生的探索

“朱老师祖籍不是北京,但他比很多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更加了解北京、热爱北京。”《北京城: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》一书的策划、正阳书局总经理、北京人崔勇说。

1955年,17岁的朱祖希考入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,用一根竹扁担挑着行李,从浙江一个小县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北京。

走出前门火车站时,一座高大雄伟的城门楼和雄浑厚实的城墙出现在面前,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凝固了——这是当时的正阳门城楼和城墙送给这位小伙子的“见面礼”,北京的古老、雄伟、厚重深深地震撼了朱祖希。

巧合的是,侯仁之在这里也收到过同样的“见面礼”。他曾写道:作为一个青年学生,我对古城北平心怀向往。一个初秋的傍晚,当我在暮色苍茫中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前门火车站时,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和浑厚的城墙蓦然出现在我眼前。一瞬间,我好像忽然感到一种历史的真实。

朱祖希的北大第一课便是听侯仁之讲北京,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一堂课。从此,“北京”就像一颗种子,深深地种进了他的心田。他用此后的人生不断地探索这座城市,将自己和它紧密相连。

他最喜欢串胡同、逛四合院,那是北京城的血脉和细胞,也是有着地道京味儿的地方。周末,他带上几个馒头、一小份咸菜,背上水壶,一出门就是一整天。

他跑遍了北京的几千条胡同,甚至哪个胡同的厕所在哪里,都能迅速说出来。

“茶儿胡同、醋章胡同、油坊胡同……柴米油盐酱醋茶,北京都有胡同名;最雅的叫百花深处,最俗的叫屎壳郎。钱市胡同是以前金融交易的地方,为了防范抢劫,最窄处只有40多厘米……”他不断探索着这座城市的秘密,这为他带来知识,也带来乐趣。

由于种种原因,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越来越少,他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2017年发布的《北京城市总体规划(2016年-2035年)》明确提出老城内不再拆除胡同和四合院。朱祖希感叹:“这是挽狂澜于既倒啊!”

“永定门高26米,正阳门42米,太和殿43米,景山62米,鼓楼47米,钟楼48米……”接受采访时,这样的数据朱祖希张口就来,可见他对北京城的熟悉和热爱。

积淀的知识转化为学术成果,他笔耕不辍,其著作《古都北京》《园林北京》均获北京优秀科普作品最佳读物奖,《北京的水资源:历史的回顾与反思》获中国水利史研究会优秀论文奖,《营国匠意——古都北京的规划建设及其文化渊源》获第四届国家图书馆“文津奖”……

“‘中华统绪,不绝如线’,北京是中国历代都城的最后结晶。愿古都北京的文明之光,永远绽放它的光华。”朱祖希说。

崔勇说:“朱老师一生都在研究北京,对待这样的老学者,我们要像对待古建筑一样,用心保护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他看向窗外——正阳书局的小院里,那座始建于元代的万松老人塔正静静伫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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